一切自有答案
大年初四，父亲就扛着铁锹，下地了。这时候地里的土，都还冻得硬邦邦呢，挖也挖不动，再说，离春耕还早着呢，地里能有啥活？父亲说，我去将油菜地和小麦地的田埂挖开，过两天，天一暖和，地里的雪和冰就融化了，要让水排走。父亲算得真准，正月初六，太阳忽然钻了出来。天暖和了，地里的雪开始融化，屋檐滴答滴答地往下滴着雪水；站在村口，呼呼的风声中，你能听到田野之上，到处都是滴水和流水的声音，仿佛大地一下子就苏醒过来了。我在城里生活多年，经常听到人说，哪儿的花开了，大地就苏醒了。真是外行话！大地的苏醒，不是看花开没开，草有没有发芽，而是看水有没有流动——当水从土里渗出来，慢慢地汇聚，然后流动起来，那就是大地苏醒了。村里的男人们，都赶紧扛着铁锹下地去挖沟渠，让油菜地和小麦地里的积水流走。父亲也扛着铁锹下地，可是，我们家的庄稼地，不是早就挖好了沟渠吗？父亲笑说，你忘了，我们家还有一块地，是要种早稻的。他要去检查一下，把那块地的缺口堵上，给地蓄点水。父亲说，这时候的水呀，带着土的味道，比天上的雨水还要金贵呢。我的老父亲，总是比挂在墙上的日历，快上一步。我在农村生活到了18岁，直到去读大学。像所有生长在农村的孩子一样，我几乎干过所有的农活，但我一直不知道，什么时候该干什么。没关系，父亲什么都知道，他早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。他让我们锄地，我们就锄地；他让我们栽秧，我们就栽秧；他让我们种棉花，我们就在地里挖一个坑、又一个坑，将棉花的秧苗一棵棵栽下去。在村集体时，父亲做过生产队的队长，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，我们当然信任他。村里的人也信任他——父亲泡稻种了，他们就跟着泡稻种；父亲犁玉米地了，他们就跟着犁玉米地；父亲给瓜秧打叉了，他们就跟着给自己家的瓜秧打叉——父亲成了村里最准时的农事日历。但是，对于父亲将所有农活都掐得那么准，似乎一分不能早、一秒不能迟这样的事，我就不以为然。有一天，他让我们跟他一起去地里除草，那天正下着大雨、地里烂着呢，而且天气预报说明天就放晴了，等天晴了再下地除草不好吗？可父亲还是坚持。那天，雨打在脸上噼里啪啦响，村里和我们同龄的孩子，也许都在屋檐下开心地嬉闹呢。于是，我和妹妹们对父亲的怨气，跟肚子里咕噜噜响的饥饿一起，飞升起来。第二天果然就晴了，气温飙升，大多数人家都是第二天甚至第三天，等地干透了才下地除草。我听二狗子说，庄稼地里没一点风，热得他差一点中暑。而更要命的，是土壤板结之后根本拔不动杂草，它们的根与黄土疙瘩完全板结在一起了。二狗子的牢骚，让我对父亲的英明决策，忽然有了敬意。不过，父亲的很多做法，我仍然不能认同。3月下旬，棉花的秧苗都已经成活了，父亲让我们将棉花地全部锄一遍，没有杂草的地方也要锄，将土松开。我和妹妹们在棉花地里锄了整整两天，才将每一个角落的土都翻了一遍。没过几天，下了一场小雨，棉花地里刚翻开的土又变板结了。父亲让我们再去锄地。等到4月中旬，我们家的棉花地，已经锄了三四遍，而我们家边上的小刘家的棉花地，只毛毛躁躁地锄过一遍。他家的棉花，却跟我们家的棉花看起来一样郁郁葱葱，一样生机盎然。我不满地向父亲嘟囔，我们这么辛苦，跟人家有什么区别？父亲笑笑，说，儿子，三四月的事情，等到了七八月，自有答案，等着瞧吧。两三个月眨眼就过去了。棉花已经长到半人高，枝丫上开满了花，每一朵花很快都会结果，等这些果子再次炸开绽放的时候，它们就是洁白的棉花了。只隔着一条田埂，能看见我们家的棉花地，比小刘家的枝叶更茂盛，花开得更多。我们家地里跟小刘家是一样的土，施的是一样的农家肥，棉花秧苗也是一样的。但现在，能一眼就看出，两家的棉花是如此不同。父亲说，我们只是多锄了几次地，让棉花的秧苗可以在松软的土里自在地呼吸，这就是答案，这就是土地的回报。即使农活再忙，父亲也从不占用我晚上的时间。从地里收工回来后，我就可以在灯下做自己喜欢的事情——看书和写作。一个农家的孩子，不能在阳光明媚的时候不下地干活，也不能在细雨绵绵的时候不下田插秧除草。但是，当夜幕拉开，父亲给了我完全的自由，让我在如豆的灯下做喜欢的事情。他就像相信土地一样，相信在我的身上，三四月的事情，等到了七八月，也自有答案。父亲已经离开我们多年了，我也离开家乡的土地多年了，但我保留了很多小时候与父亲一起下地干活的习惯。这个3月，这个春天，我像以往一样，埋头做好现在的事情——我坚信父亲的话，到了人生的七八月，一切自有答案。
